超脫於技巧上的某些東西，說起來不好用言語來形容，做起來也很難用“勤奮”和“訓練”來彌補。

甚至很打擊人，有些“感覺”，那是天生的。

有的人有，有的人經過年歲會有，還有的人就是沒有。

王瀚這麽多年見過太多的演員，技巧足夠且敬業的演員，在他眼中看來，已經足夠應付這份工作。

再多的，他不強求，也沒辦法強求。

創造的領域總是有人能一直開出璀璨的花，異常絢爛，也有人只是平庸的一朵。

庭院裏的一萬朵中，能有一朵花王，已是難得。

不過要是有演員能抓到這種感覺，那總是好的，他也不會多加阻擾。

於是王瀚給了蕭旻明時間。

蕭旻明回到酒店後，照例對著鏡子扣動作。

這是她剛入行的時候幹過的事。

因為那個時候她以為她做出來的表情，其實和展現出來的表情是有出入的，所以需要慢慢調整，控制，進而做到最佳。

現在蕭旻明已經是個熟練工了，她的表情不說完美，起碼是沒有偏差的。

可是蕭旻明對著鏡子越演，越覺得……哪裏不太對。

輕侯老師不說的時候還好，一旦提起，蕭旻明自己也覺得，神態舉動上，她有非常微妙的不和諧感。

而且一旦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可能存在不和諧、不對勁的地方，蕭旻明對自己現在表現的東西，也開始缺乏自信。

技巧帶來的水平始終有限，而且演技這個東西，首先要演員自己相信，才能讓觀眾們相信。

她自己都不信的表演，到最後只會越來越差。

蕭旻明練習了大半個晚上，別說開竅，人越來越焦慮。

到最後她看著鏡子裏自己的臉，恨不得一拳砸下去。

……絲毫沒有進展。

蕭旻明深吸一口氣，去洗澡，洗完頭發也不吹，埋頭就睡。

莫文闐沈默著，把一切都看在眼裏。

一開始他以為蕭旻明只是如往常一樣，預習明天要演的戲份。

沒一會，莫文闐便察覺到她的不對勁。

他找劇組的人問了一下，便明白發生了什麽。

但莫文闐仍沒有多說什麽，難得沈默寡言毫不幹涉地，看蕭旻明獨自沈悶暴躁。

倒不是他忍心，他不心疼。

而是現在還不是時候。

不破不立。

蕭旻明若一天不認為自己現在的表演方式，沒辦法幫她走上更高更寬廣的臺階，她就不會想辦法，習得新的表演方式。

第二天，焦躁仍在繼續。

蕭旻明已不想再看自己的表演。

重覆太多遍了，這劇本對她來說，已經很膩了，再無什麽新鮮感可言。

可是她這個人，就是擰。

雖然不知道會不會有結果，但在找到新的方法前，她會按照舊的方法繼續下去。

但蕭旻明已經很煩了。

她甚至不願意面對鏡子，而是把手機支起來，對著自己拍。

昨天晚上莫文闐就拿kindle買了原著，同時出去找工作人員拿了劇本。

本來不應該給的，不過最近狗糧吃到撐的工作人員們也表示理解，莫影帝肯定要想辦法提點提點他家那位的。

這就和武俠裏練功一樣，關鍵時刻有高人指點就是不一樣，看來莫老師他家那位“渡劫”有望啊。

莫文闐今天一早起來便翻看了起來。

原著不過二十萬字，劇本他倒看得沒有原著仔細，只是著重看了改動的部分。

他閱讀速度比較快，一上午已足夠。

等到下午，他覺得他家小孩都快在鏡頭前嘗試得暈菜了，在她對著手機檢查錄像的時候，莫文闐從她身後走過去，溫熱的手掌輕輕捂住蕭旻明的眼睛。

男人輕聲說到：“先就到這裏。”

蕭旻明既不點頭，也不搖頭。

雖然極其厭煩，但她還是杠上了。

不得不繼續。

莫文闐問到：“演到現在，不但沒有進步，還越來越差，你也看到問題所在了吧。”

蕭旻明這才嘆氣，聲音裏透著疲憊。

“就差一點點，總覺得就差一點點，就摸到那個感覺了。”

她靠到他的身上。

莫文闐問到：“你口中的‘那個感覺’，你知道最終回歸到哪裏嗎？”

若是平時的蕭旻明，也許很快能覺察，現在她腦子發暈，只是搖了搖頭。

莫文闐也不惱，他松開手，點了點劇本，說：“在這裏。”

然後又點了點她的腦袋，說：“和這裏。”

蕭旻明還有點迷糊。

莫文闐繼續說：“你一向是忠於劇本的，表演既不會多，也不會少，劇本是怎麽樣，就是怎麽樣，這其實很好。”

“只是，表演上忠於劇本，和腦袋裏多做思考並不沖突。”

“之前我告訴過你，有些演員在演戲前會做一個人物的信息表，或者寫一個人物的小傳記，不論是信息表也好，傳記也好，這麽做的目的只有一個——更全面更立體的了解這個角色。”

“為什麽要全面具體呢，明明劇本裏面已經明確標註了情緒和動作。”

蕭旻明睜開眼睛。

仿佛飛機沖破雲層，又仿佛陽光照破迷霧。

她說到：“不是去演她，而是要成為她。”

成為“她”以後，所做的一切，都是對的，都是“她”。

這也就是那種虛無縹緲的“感覺”，既超脫於技巧之上，又是技巧本身。

然而如何成為“她”，莫文闐已經給出了答案。

在劇本上，在原著上，根據細節解讀，根據伏筆推理，甚至像寫同人作品一樣想象，最終出來的人物，即使每個演員不一樣，其中的邏輯鏈條卻說得通，這樣角色的一舉一動，自然就回有信服幹。

而蕭旻明，進組前自然熟讀了劇本和原著——這方面她一向是敬業的。

同時昨天看似無用的努力，更是讓蕭旻明對劇本爛熟於心。

莫文闐只用說到這裏便夠了。

蕭旻明想通了，眼睛亮了起來。

既然知道了方向，這一切都好辦了。

蕭旻明拿起紙筆寫了起來，果然在推理部分劇情的細節位置，有時候阿離的舉動她無法全部理解。

這個時候，蕭旻明會“推理”出一個理由，讓人物的行動合理化，甚至會考慮阿離這種行為模式背後的背景故事。

蕭旻明之前不是沒有想過，只是沒有想的這麽全面過。

因為他們演戲，也經常是一個場景拍到底，而拍攝的時間線卻不是連續的，很難從全局看所飾演的人物。

一般導演會在這個時候給演員說戲。

可導演一個人要負責一整個劇組的角色，有的時候哪裏能想的那麽細致？

這個時候，演員們在私下用的功，真的能反應到一舉一動上。

這是個大工程。

好在蕭旻明對劇本熟悉，同時她並不害怕工作量大，怕的只是沒有方向。

她在看的時候，莫文闐也在看。

蕭旻明熬了個夜，莫文闐也熬了個夜。

等她全部弄完，心滿意足的時候，莫老師對著劇本，問了幾個人物理解方面的問題。

比如，“為什麽阿離要下山？”

蕭旻明回答：“因為要找她的師父。她因為是孤兒，師父是最親近的人，師父離開了，師門裏最無法適應最不安就是她。其實她是缺乏安全感的性格啊。”

“所以我覺得，雖然阿離前期武功高強，但其實她並不是很自信。”

洋洋灑灑，一個點便可以分析出很多東西來。

其實莫文闐也不是在考蕭旻明說的對或者不對。

這東西，又沒有一個標準答案。

他這樣，只是幫她再回顧一遍，就和程序員做了個程序出來，試用者幫忙跑一下，看有沒有bug一樣。

等全部過完，蕭旻明才開始再次演阿離。

在腦袋裏過了無數遍，已經爛熟於心的設定，很快開始貫通。

蕭旻明再次睜開眼，眼神已然變得不一樣。

莫文闐忽然想起在他們演《鏖戰》的時候，易宸也如此斷言過。

那個時候他說蕭旻明演角色帶入不夠，抽身過快，說她沒有“用心”感受，這樣的表演總有一天會碰壁。

但一旦突破，就會綻放出絢麗的花朵來。

莫文闐估計那個時候易宸都猜不到，這一刻會來的這麽快。

他不禁勾唇，笑了。

三天過去，蕭旻明再次回到劇組。

她因為這兩天熬夜，睡覺時間短，眼圈下有淡淡的青黑，可人的精神狀態卻很好。

有工作人員在旁邊討論：“小明之前就挺好的啊，輕侯只是原著作者吧，導演至於這麽折騰小明麽？”

“對啊我也覺得。”

“聽說加班加點在練，其實那麽點差別，觀眾壓根看不出來。”

“而且你看她那黑眼圈，嘖嘖……我看玄。”

王瀚導演雖然自己水平比較有限，但經驗豐富，他遠遠地這麽一看，就覺得，有戲。

今天輕侯老師也來了。

於是蕭旻明在趁他在的時候，試了一段。

這一段是夏嘉木飾演的男主，勸阿離不要墮入魔道的場景。

阿離回答說：“怎是我想？是我不得不。”

鏡頭會推一個近景，著重看蕭旻明表現覆雜的神情。

蕭旻明順著劇本演，到拂袖轉身那裏，輕侯老師的眼睛，亮了起來，就連不太懂的工作人員，也感受到了其中的差別。

簡單來說，他們覺得蕭旻明的拂袖，更有氣勢了。

不如說整個人的氣質，都變得“很阿離”了。

這感覺真是奇妙。

明明是蕭旻明的臉，他們卻仿佛在看另外一個人。

倒是夏嘉木，在這樣的對比下，演技反而有些追不上。

試鏡結束，他臉色不是太好。

輕侯老師則默默地在一旁……哭了。

旁人問他怎麽了，他只流淚不說話。

然後大家發現他發了微博。

【啊啊啊啊啊小明真的是阿離本人！本人！！！我太感動了！！！謝謝小明創造一個三次元的阿離！>_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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